傅佩荣:我不排斥一切有价值的思想
导语:陈卓
时下,国学热不断升温,各类国学书籍和国学大师扑面而来,读者常有云山雾罩无所适从之惑。那么,究竟什么是国学?哪些内容应成为国人必备的国学常识?哪些又是阻碍中国完成现代文明转型的精神包袱?国学如何与人们当下的生活经验无缝对接而不是知行脱节?这些,都是需要解答的问题。台湾大学傅佩荣教授不但对国学有深厚造诣,对西哲之研究更是其看家本领。在访谈中,傅先生多次强调自己不是文化沙文主义者,不会宣称国学是“世间最伟大的学问”,不会幻想中国文化是“人生的最高境界”。在他看来,今日谈论国学,必须面对两大挑战:第一,如何跨越两千多年帝王专制政体对自由思想的钳制?第二,如何回应西方文化对理性思辨的要求?他说:“若要探讨国学对人生有何启发,首先要做的是正本清源。西方近代文化能够展现活泼的生机与动力,必须推源于十五世纪的文艺复兴运动,回到古希腊与罗马初期,一举跨越一千三百多年的宗教钳制。中国文化会面临更大的挑战,要跨越的是二千一百多年的帝王专制,回到先秦的儒家与道家。关于这个问题,学者难免各有所见,那么不妨再来营造一次诸子争鸣的盛况。”傅佩荣先生长期以来奉行“四不一没有”的生活模式,即“不碰政治、不上电视、不应酬、不用电脑,以及没有手机”。他说,这样做不是为了标榜个性,只是为了在授课之余找到更多的时间用来读书。幸好傅先生的“四不”中没有不接受采访这一条,于是才有了某个深秋的傍晚在季风书园的一次愉快谈话,谈传统与西方,谈童年与母亲,谈女儿与电影,一种儒雅醇厚的学者形象渐次展开,打通了学问与人生的隔膜,激活了国学一词的应有之义。
问:您从小生长在虔诚的天主教家庭,大学和博士念的都是西方哲学,但最终却选择了传统国学研究,这种转变的原因何在?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走入国学研究的?
答:这个问题很好。我早期出版过一本书,名为《人生问卷》,列出了一百个问题,并以自己的经验作答。其中有一问是:“你这一生最感恩的是什么事?”我的回答是:三件事。第一,生在一个天主教家庭;第二,身为一个中国人;第三,从大学本科就念了哲学。
我最初念的是西方哲学,由于自幼的宗教背景,使我在这个领域如鱼得水。后来听了方东美先生的课,才领悟了中国哲学的美好与深刻,并且在得到博士学位开始教书时,就很清楚自己只有在传统国学方面才有可能作出较大的贡献。
问:在您的成长过程中,您的父母用哪些中国传统美德教育过您?您的家人对待国学又是怎样的态度?
答:我的启蒙教育得自信仰者较多。父母亲是平凡而务实的百姓,谈不上家学渊源。这方面我与大多数家庭中的孩子一样,服从父母的教导,说话诚实而守信用,做事认真而能负责,心存善念而乐于助人,并且经常自我反省。我们兄弟姐妹共七人,每逢开学要交学费时,总是听到父母在商量要向哪一位朋友借钱周转。一旦向人借了钱,母亲就天天想着早些把钱还清。母亲说我最像她,也是念念不忘自己所亏欠别人的,包括金钱、恩情等。能在有生之年回报别人的恩情,使我至感愉悦。父母对我的影响,身教远多于言教。
问:大部分中国人没有宗教信仰,但生病之人、步入老年之人或者希望升官发财之人信仰宗教的特别多。在您看来,信仰应该是怎么一回事?
答:中国人不是没有信仰,而是信仰的局限性较大。一般人都是信仰祖先的,以致西方学者谈论中国宗教,总是会强调“祖先崇拜”一词。祖先崇拜的局限性在于:一,祖先若有能力,必然庇佑子孙,因此未必显示公正性;二,祖先与子孙有血缘关系,因而缺少了信仰所不可或缺的超越性。我们一般所说的“宗教”,是指“信仰之体现”,因此,宗教必有时空特色与文化差异。那么,信仰是什么?是“人与超越界之间的关系”。所谓超越界,即是前面所说的“天”或“道”,当然也指其他宗教中的“上帝”、“梵”、“涅槃”等词。因此,一个人若有信仰,即是有了“他与超越界之间的关系”,这种关系将自然且必然地使他的生命“不断提升超越”,亦即不断摆脱世间“名利权位”即物质欲望的束缚,而彰显精神的光辉与力量。
以儒家来说,孔子主张“君子谋道不谋食,忧道不忧贫”,孟子宣称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”,不正显示了向上超越的宗教情操吗?以道家来说,老子认为道是“善人之宝,不善人之所保”,庄子提醒人们“以道观之,物无贵贱”,不正体现了众生平等的宗教向度吗?
问:一提到“周易”,大家首先想到的是算命,您曾说过,占卜不是算命。那么,占卜的正面意义到底是什么?
答:周易的占筮可以预测未来。在《尚书·洪范》谈到“稽疑”时,指出古代天子在面临疑惑时,要分别考虑“自己的想法,卿士的看法,百姓的意见”;但有时人算不如天算,因此还需参考龟卜与占筮。其中的占筮就是使用周易的内容做为文本。当代西方心理学家(如荣格)在长期探讨“心电感应”的现象之后,总结出一个原理,即“共时性原理”,意指:同时发生的事,有其内在关联。他所说的正是“有意义的偶然”。古今中外的占筮或所谓的算命,皆依此一原理而来,但唯独周易有一个完整的文本,因而具有极高价值。并且,“占卦容易解卦难”,也使周易研究永远有进步的空间。
总之,占筮的正面意义在于:人在作决策时,首先使用理性,把握过去的经验与现在的信息,再以占筮来预知未来的可能状况,以求达成最大的效益。所占之事未能如愿,则占者须在“德行、能力、智慧”三方面认真修养,精益求精,如此则可消解原先可能带有的迷信气息。《礼记·经解》谈到古代六经对教化的影响时指出“洁净精微,易教也”,同时也提醒人们“易之失,贼。”意思是,一个社会受到易经的教化,将使其风气变得“整洁、平静、精深、微妙”,但须防备“疑神疑鬼”的心态。我们现代人在理性思维的能力与训练上颇为进步,若是学习易经占筮而记得古人的建议,当不致于陷入非理性的迷信中。《周易》列在十三经之首,是国学的重要成分,我们不宜以任何理由忽略其价值。
问:当您自己的信仰与您所宣扬的东方哲学理念发生冲突时,您是怎样协调的?
答:我的信仰为我提供的立足点,从不排斥一切有价值的思想。不仅如此,它还帮助我从“根本的角度”去欣赏不同的哲学与宗教,从“完整的视野”去会通人类心灵的高度成就。举例来说,现代人探讨二千多年前的国学,很容易局限于自身“科学的与实用的”观念,而误以为孔子倾向无神论,或老子主张唯物论。事实上并非如此。儒家的“天”,与道家的“道”显示了共同特色,即:这两个词所指涉的,既不是自然界也不是人类,而是万物的“来源与归宿”。我由此肯定儒家与道家是一套完备的哲学系统。进而可以引申出两个观点:一,儒家有其宗教情操,使人不断向上提升以追求止于至善。二,道家有其宗教向度,使人无法安然处于相对的现实世界。这些心得如果没有信仰作为借鉴,是不易呈现的。
问:随着国学普及度和热度的提升,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质疑声,很多人将其指为心灵鸡汤。您认为大众为什么越来越反感心灵鸡汤?在您看来,国人需要什么样的思想和智慧来滋养内心?
答:人在劳累时,喝一碗鸡汤,可以很快补充体力,但是真要保持健康,还是必须培元固本。国学的内容既广博又复杂,自然可以由之提炼出几盅心灵鸡汤,让人们补充元气,但根本之计还是要明白“好学、深思、力行”才是正途。首先要谨慎选择,读书在精不在多。必须精读的,是概念清晰、推论合理、系统完整的经典,学会之后可以领悟一套优质的价值观,用以指引人生的方向。我自己受益最多的是儒家的《论语》与《孟子》,道家的《老子》与《庄子》,以及列在群经之首的《易经》。这些经典是中国人要了解传统文化所不能绕过去的。其他的“经史子集”可凭各人爱好随意选择。
问:您是如何教育女儿的?她喜欢国学吗?您觉得孩子最不能缺失的品质是什么,为什么?
答:稍作回想,我教女儿的只有两件事。一是她六岁上小学那一天,我告诉她:“我只要求一件事,就是:考试不作弊。”她很聪明,随口反问:“那么我考试成绩不好,你会不会骂我?”我说:“不会。”时光匆匆,她大学毕业那一天,我问她:“你这一路在学校念书,考试有没有作过弊?”她说:“没有。”我说:“很好,爸爸对得起妳了。”她养成了负责、不自欺、不求侥幸的人格特质,往后的路应该比较好走,她后来去美国念书,表现不错。
我教女儿的另一件事是:同她一起看电影。她与我星座相同、性格接近,我们看完电影总会讨论剧情,由此建立了相似的价值观,在任何事情上都很容易沟通。她有一段时间为我整理讲国学的光碟,颇能乐在其中。
简单说来,一个孩子不可缺少三种品质:一是自信,二是负责,三是敬意。所谓自信,是指相信自己活在世间是一件有意义的事,在某些方面可以胜任挑战。所谓负责,是指在与人来往时,言而有信,愿意承担行为后果。所谓敬意,是指对于神明、祖先与圣贤,心存敬畏的念头。
问:在生活方式上,您是偏于中式还是偏于西式?在您看来,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什么?
答:谈到生活方式,只有四个字可说:随遇而安。现代人住在都市里一间普通的公寓,食衣住行皆随俗从众,该上班就上班,该休息就休息。这是庄子所说的“外化”,即:外在与人同化,不需任何差异。但重要的是“内不化”,内心常有悟道的快乐,因而很少受到外界干扰。这其中也有具体作法,譬如,我长期以来奉行“四不一没有”的生活模式,就是“不碰政治、不上电视、不应酬、不用电脑,以及没有手机”。如此我才有办法利用时间多念书。说来惭愧,我的忍受力很强,总认为逆境是正常的,然后稍有顺心之事就觉得很幸福。我对生活的要求很少,一直深感不足的是念书与思考的时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