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✎ 韩墨林
这是沈谕最不喜欢串门的一个春节假期,但她正月初四还是去了朋友家相聚。对方是她的高中同学、十年好友,刚从北京回到大连,正抱恙不能出门。
“在哪里工作,有对象了吗?”这是春节期间几乎所有长辈都会问的问题,朋友的母亲也不例外。这也是第一年,沈谕的回答终于让每个人都满意了。
2016年,沈谕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公务员考试,就职于二线城市的政府部门。同年,立业与成家双修正果,她的订婚仪式年前举办,正式婚礼定在2017年。
关上房门,1990年出生的沈谕却再次说起辞职。
沈谕不是她的本名,而是她作品中主角的名字。作品中,乡村少年沈谕从城里来的表妹的讲述中,窥探到未曾想象的一方天地。表妹返城后,把幻想带走了,他却在失落的漩涡中越陷越深。终于有一天,平常的一天,他被一种冲动捕获,想要离开,却只是在村口转了一圈,又回到了生养、囚禁、侵蚀着他的村庄,慢慢度过一生。
高三那年,沈谕靠这篇作品在新概念作文大赛中获奖。与自主招生失之交臂后,她顺利考取名校新闻系。之后7年,她重复着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作者菲茨·杰拉德的故事,奋力向前,逆水行舟,被不断地向后推,最后回到往昔岁月。直至有一天,她发觉与自己笔下主人公的身影渐渐重合了。
高中生沈谕在作品中的隐喻被大赛评委一眼看穿:这个孩子没有农村生活经历,但她是在写真实的生活和真实的向往。
从颁奖台走下来,镁光灯跟随着背影咔嚓咔嚓,太像梦想开始的声音。
在沈谕的奋斗史中,她就是那个不断挣扎的少年,始终扮演着冲决者的角色。可她的所有努力,再也没有击破过校园之外的任何一层束缚,以胜利者而不是逃离者的姿态。
01
沈谕最后一个想要逃离的地方是灰色的机关大楼,在入职后的第7个月。
机关大楼离大海不远,班车行驶时能听见海风长鸣,可大楼里的人际关系,用她的话讲,像淤泥一样难堪。“想到这个就受不了。”
婚礼的请帖在年前就发下去了,没有包括让她很反感的一位领导,这个领导“毫无理由地”指责她的工作。几个同事偷偷告诉她这么做不合适,或者邀请每一个人,或者任何一个人都不要告知——必须像护着玻璃杯一样维护和每个人的关系,即使明知那么做多虚伪。“想要离开的理由就是这个。”沈谕说。至于“待遇低,失去竞争力”,沈谕一点都不在乎。
保留一个“足够清闲的铁饭碗”,同时写点东西,是沈谕说服自己报考公务员的理由,而不是此前时时感受到的来自家乡强大的拉力。父母希望女儿回乡陪伴他们,男友想要早点结婚。在读硕士的最后一年,这样的电话像蚊蝇一样纠缠着她。
更重的筹码,是实习期间所有的激愤和委屈,让沈谕陷入深深的怀疑之中。这个看起来有些草率的判断,彻底把她推落到后来无限的挫败感之中,尽管这份挫败是仅对她一人而言的。
四周涌来的赞誉和顺利成章的成家立业,成为紧紧环绕她的漩涡。房子也买好了,是89平米的二手房,瓷砖地面。沈谕固执地在主卧南侧用地板圈了一个五六平米的区域,当作写作间,并买了一张老榆木的书桌。男友不赞成,说桌板太重,会砸到小孩。男友和未来的婆婆,都已默认那只是将来孩子的玩具区域。
她只剩下自己的坚持了。
从搬进新居开始,男友就兴冲冲地装点着他们未来的小家。每发一个月工资,就购入几件家具。每个周末,沈谕都要和他去家具城挑选,有时觉得温暖,有时又觉得“像在牢笼上多打下一颗钉子”。
生活中唯一符合她的期许的,是“清闲的铁饭碗”的确如约而至,这是她用才华为自己赢取的最后一份礼物。沈谕是办公室里唯一的新人,“他们把工作都推到我身上了”。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不屑,那些工作对她而言,不费吹灰之力。更多的时间,她被人际关系的谜题深深困扰,无所事事的状态又把这种焦躁无限放大。
“如果不走,我就会死在这里了。”进来送水果又旋身离开的朋友母亲,没有听见这句惊心动魄的话。长辈看“别人家的孩子”那种混杂着热切与赞叹的表情,在沈谕的学生时代如影随形,现在她却前所未有地反感它。
02
离而立之年越来越近,沈谕感觉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复杂沉重,也清晰地认识到选择的代价越来越大。
沈谕觉得自己一直是理想主义者。而理想主义就像冰箱,让人长期保鲜,而难以成熟。实际上,如果不是无法忍受道德感和完美主义的反复炙烤,平行世界里的她或许是另外一种模样。
2016年2月,她决然离开实习两年即将转正的一家机构,以一种远比此刻彻底的姿态,离开了一线城市。
点燃失望的导火索在2015年11月。她把一个喝醉的客户扶上出租车,送回酒店,客户借酒动作不轨,领导拒绝她报警,并向她滔滔不绝地讲述职场的利益与成熟的标准。
她放弃这个至少在毕业后可以短暂栖身的机会,就像扔掉一颗不漂亮的石子。她倾诉过许多看上去无懈可击的理由。但她念念不忘的是写作梦,当时的工作是实现它的一种途径,但她很快发现,这似乎不是她喜欢的。
2015一年,沈谕很多时间都在给朋友写信,倾诉她的迷茫。“我们接受着相对开放的教育,也因此怀抱单纯的憧憬,最终面对的却是一个对理想极其苛刻的社会。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,他这样描述看到的世界:天色完全黑了,四周什么都没有,只有遍体鳞伤的汽车和遍体鳞伤的我。我无限悲伤地看着汽车,汽车也无限悲伤地看着我。”
“可是我很害怕,有一天自己会被完全嵌入社会角色的模板之中。假如我有一天再也不愿坦率直言,我的导师和长辈会不会对我说‘这就是成长’?——成熟无疑是我们所缺少的部分,但眺望未来的时候,我却渐渐发现这恐怕也是一个正在逐渐变成借口的词,是为自己的懦弱和放弃寻找一个冠冕一些的解释。这种‘规劝’像接力棒,一代传向一代,谁都意识不到这其中深深的讽刺意味。”
最终,她决定报考公务员。这对她的朋友来说,是“惊讶到宛如核弹的消息”,因为公务员和她看上去是来自阴阳两极的两种事物。
“不用阅历来助推,就只能用空闲来包容,无论从事什么职业,我总是一个写字的人。”她这么解释。
在人和无力感的对峙中,她曾试着融入眼下的环境。沈谕跟一群同事去吃自助餐时,角落摆着一台钢琴。一个小领导吩咐她“给大家弹一曲”——像命令3岁小孩子的语气,无数干脆的拒绝徘徊在唇齿间,她一声没有吭。上前弹了一段《惊愕》,这首曲子她其实很不熟练,但她记得那旋律是海顿写来讽刺那些俗气、蛮横,却又附庸风雅的贵族观众的。
有掌声在耳畔响起,她站起身回到座位上。
03
27岁的沈谕一直对王小帅导演的电影《冬春的日子》印象深刻。一对才华横溢的画家夫妇,在京城靠着一点点卖画的收入艰难维生,在日复一日似的晨昏里,他们做爱、争吵、疲惫、茫然、绝望……周而复始,最后女主角远走,男主角疯了。
她不断回忆起男主角在街边借酒痛哭的一幕——撕开一切伪装之后,他第一次承认击败自己的还是生活。
这个画面反复叩击她的心。在朋友家留宿时,沈谕说了许多话。临睡前,她说自己最终应该不会辞职,但会继续写下去,人生第三局的成败不会这么早揭晓。